Apocalypse Now
《现代启示录》是Francis Ford Coppola的电影,剧本改编自小说《黑暗之心》,在TSPDT排第十一名。电影讲述了越战时期内心伤痕累累的美军上尉Willard受命前往柬埔寨杀死疯狂的前美军军官Kurtz的故事。在将军对Willard的讲述中,Kurtz是一个疯子。他脱离部队,在柬埔寨建立自己的“王国”,干尽疯狂的事。而Willard被分配给四名士兵,他们坐一艘巡逻艇逆流而上前往柬埔寨。途中他们遇到了许多事情,让他们对这场战争的性质产生了怀疑。
一开始,Willard找到了空中骑兵上校Bill,让他护送小队进入河流。Bill是一个把战争当儿戏的人。他在死人的身上放置代表死亡的扑克;为了想冲浪(而不是护送Willard)就去攻击越南村庄;进攻时还放Wagner(瓦格纳)的音乐《The Ride Of The Valkyries》;面对濒死的北越士兵,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水给他喝,一转眼又不管了;把自己的直升机给受伤的越南母子;在炮火纷飞的河滩脱衣服准备冲浪;说凝固汽油弹的味道很好闻(前军迷的我说一下,燃烧弹是一种非人道的武器,已经在国际上被禁用。它主要有凝固汽油弹和白磷弹,两种都十分残酷,会黏在任何物体上燃烧,被波及的人往往会极其痛苦地死去。白磷弹更加可怕,由于燃点低,甚至可以在水里燃烧,几乎没有灭火的办法,而且白磷有剧毒……);自己的冲浪板被拿走后在全森林广播要求归还……
无论如何,Willard总算进入了河流。第二站,他们来到了一个美军营地,赶上了三位Playboy小姐前来“慰问演出”的晚上。在她们充满诱惑的演出中,除了Willard之外,士兵们全体失去理性,被性欲所支配,最后冲上舞台,演出不得不被迫终止。
下一站,他们来到了另一个美军营地。这里是一片废墟,只有为数不多的人。Playboy女郎的直升机在这里坠毁。Willard用两桶油换取了手下和Playboy女郎的一个小时。Playboy女郎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意义,一直被推动地做不愿意的事。
之后,Willard来到了美军在河流上最远的一个阵地。这里是噩梦一般的地方,激战是家常便饭,许多士兵跳下水祈求这艘船可以带他们回家。Willard寻找指挥官,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是谁指挥。士兵们麻木地听从本能地战斗,向丛林中的游击队开枪。
后来,Willard遇到了一群法国兵。他们是一个没落家族的。他们对Willard说,"You are fighting for the biggest nothing in history"。法国人为自己的家园而战,他们是以前的殖民者;越南人为自己而战,他们要赶走侵略者;美国人为什么都不是的政客口中的“正义”而战。法国家族的一位女人告诉Willard,你的一面是去爱,一面是去杀戮。
最后Willard来到了Kurtz的据点。这里十分魔幻,十分疯狂,尸体和头颅随处可见。Kurtz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一次执行任务,他们给越南小孩打疫苗,后来却发现小孩打疫苗的手臂全部被越共砍下,堆积如山。Kurtz说“与恐惧为友,否则你就只能与他为敌…利用原始的本能去杀戮,没有感觉、没有感情、没有判断,没有判断…因为判断会打败你“。最后Krutz放任Willard杀死自己。这一段Willard手拿砍刀,与外面信徒用砍刀杀牛的仪式形成平行蒙太奇。最后Willard走出房间,一手是砍刀,一手是文件包,外面的人群向他下跪。
我无意从形式上去分析这部影片。尽管它的场面调度、光线、构图、转场……都非常好,它最精妙的地方不在这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部表现战争对人的摧残的影片。但是它就这么点吗,就这还是TSPDT上最好的战争片?反战的多了去了,什么《黑鹰坠落》都是的。我从这部电影里看到了它的哲学性,这也是我第一次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一部电影。
既然出现了Wagner,那当然就从Nietzsche(尼采)开始说起。
跟随影片的步伐,我们发现这场战争其实是非理性的。Bill攻击村庄,只是想冲浪。路上Willard的船遇到了越南人的船,他们上去例行检查,把妇女保护小狗狗的动作当成有敌意的行为,射杀了船上的所有人。发现那名妇女还有一口气之后,愧疚的士兵又想把她送去医院,这时Willard开枪结束了那名妇女的痛苦。还有Kurtz讲的打疫苗的小孩被砍断手臂的故事。还有法国人说的,你们在为世界上最大的虚无而战。这场战争就是政客发起的,无论《时代》周刊上报道写得有多么好听,士兵是最清楚战争的真实面貌的。这些都是荒谬的、非理性的。而Krutz代表的就是疯狂、非理性。这里出现了理性(派Willard执行这个任务的将军和许许多多其他人)和非理性(Krutz和战场上许许多多疯狂的行为的发出者)的对比,让我想起Nietzsche说的日神和酒神的分别。酒神Dionysus代表人性中激情冲动的那一面,而日神Apollo则象征着人性理智静观的另一面。Krutz的王国中人的行为与Dionysus带领的信徒的行为如出一辙。Dionysus以这种疯癫的行为打败了Hera(赫拉)。这种疯癫本质上是人原始的动物性欲望与冲动。电影中士兵对Playboy女郎的性欲、Krutz的地盘上人的杀戮……无不是动物性的。随着文明的发展,这些动物性的冲动渐渐被压抑,人变成了文明人。Nietzsche认为在希腊三大悲剧诗人Euripides(欧里庇得斯)那里,悲剧变成了理性的客观认识过程,清醒的哲人取代了醉醺醺的诗人,悲剧衰落了。现代社会赖以发展的许多支柱,如科学……无一不是理性的结果。非洲的野蛮人可以被文明世界所吸引同化,那文明的欧洲人能否被野蛮人的动物性而吸引同化呢?这就是小说《黑暗之心》的想法。影片中出身西点军校的Krutz就是被动物性吸引的文明人。Krutz发现想赢得战争,只能靠疯狂。他选择了疯狂,选择了另一条路。而Willard顺流而上的过程,也就是他逐渐理解Krutz、逐渐被动物性同化的过程。
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影片对战争的思考当中,更应该看到哲学上对唯理性主义的反思。我听过一个笑话。
宇航员:我觉得上帝不存在。我航行了整个太空,就没看到他。
科学家:我解剖了许多人的脑子,从没看到思想在哪里。
这个笑话让我觉得不寒而栗。科学已经越过了它的边界。Nietzsche说“科学受它的强烈妄想的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这界限上触礁崩溃了“。这样的反思存在于许多哲学家的思想中,比如Husserl(胡塞尔)的“布拉格演讲”。实际上这个反思就植根于现代西方哲学的大趋势中。科学的边界就是人,就是生命本身。科学是建立在本质主义色彩的数学之上,而数学本质上就是永恒。而生命是永恒的流动,它是生成,无法被逻辑所把握。当今社会的许多问题,比如指标性的考核、唯结果的思想、社会达尔文主义……都有关于理性的越界。当然,哲学家是不解决问题的。
说到动物性,不得不说Freud(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学说中,性冲动是人的一个基本冲动,人的很多行为都是逃不出性冲动的影响的。或许我们再怎么压抑性,它终究是无法压抑的。观察一下身边的各种现象,男人好色、女人爱美、老人怕死、小孩要学,始终是财富密码。进化的方向或许是更加不像动物,但动物性中包含的性和暴力等元素或许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天性。
当然,说到疯癫,还可以从动物性联想到规训,怎么能不说Foucault(福柯)。不过我懂得不多,就不说了。
影片中Bill的举动让我想到了Nietzsche的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简单来说,它指是指一种要想征服、掌控、克服、支配的原始冲动和欲望。它是Nietzsche解释万物的总原则、一种基本的因果活动形式。海德格尔指出,尼采的意志就是命令,命令是主人,它要支配一切行动。Nietzsche也说权力意志就是要做主人的意志。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有“权力”,才能为自己设定价值,才能超越奴隶道德,才能成为“超人”(Übermensch)。认知的目标不是知识,而是要掌控。我们将自己的认知格式加于流动的生成,使它变成固定的存在,便于我们掌控,使之为我们的利益服务。这是权力意志。有机体是一个寻求增加权力的的系统集合,生长、繁殖……都是如此。这是一种权力意志。连心理学都可以用权力意志来解释。要注意此处的权力不是现实社会中任何一种权力,而是指代哲学家心里的概念的一个代词。权力意志听起来好像与纳粹思想有关,实际上也与纳粹思想有关,但是Nietzsche绝不是纳粹。Nietzsche不反社会,他只是在构建哲学。不如说纳粹借用、歪曲了Nietzsche的思想。
Bill无疑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可以说他表面上带有一点点权力意志的色彩,但是他与Nietzsche理想化的人离得很远。这里当然也要说一下超人(Übermensch)。Nietzsche的超人不是Superman,而是Übermensch,翻译过来就是在人之上的人、超越了人的人。只有克服自己的人,才能成为超人。人是一座桥梁,是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人若努力完善自己、成为自己、为自己设定价值、用生命的活力去突破……就可进化为超人。而Bill麻木于战争、遵从于自己的享乐、放纵自己堕落,可以说他与超人是背道而驰的。
不说哲学上的意义,Nietzsche的这些思想对于我们具有重大的意义。每个人都必须要想,我是为了什么做事、为了什么活着。人应当成为自己的主人(权力意志)、听从内心的召唤、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了活着而活着就太无趣了。面对群体的价值观,有时需要反思,为自己设定价值(重估一切价值),而不是被大众牵着走。人应当不断地创造、突破,而不要静止、重复。所以Nietzsche说第二名比第一名幸福得多,因为第二名要突破,而第一名只能保持。Nietzsche举过例子,为什么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退休后能被雷声吓得一抖?因为之前他一直在突破,而退休后他想的是保持自己的地位。
影片中,Krutz和Willard都曾经是文明人,但经历战争的洗礼之后就接受了自己野性的一面。文明社会同化野蛮人,野蛮社会也能同化文明人。这何尝不能说是永恒轮回的缩影。简单来说,永恒轮回是说过去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在未来会无限重复出现。它不是科学的宇宙论,而是Nietzsche的形而上学。永恒轮回不是任何特殊事物的循环往复,而是超越性的循环往复。伟大的终将渺小、高尚的终将卑鄙。所以每个人都要问自己,你还想再一次并且无数次这样吗?尼采说:“如此地生活,以致你不得不希望,再次获得生活。”在Nietzsche看来,这是破除虚无主义的一个方法。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站在悬崖上的人,都有跳下去的冲动。被战争洗礼的人,最后也接受了战争的伦理。
Willard逆流而上的过程,其实就是他弑父的仪式。Willard是越战老兵。在返回家乡后与妻子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妻子要离婚时说的yes。他回不去,战场在呼唤着他。返回越南,在酒店待命时,他无法忍受。法国女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厌倦战争的人,但他无处可去。听到Krutz的疯狂行径时,我相信他内心是被Krutz吸引的。之后他一直在仔细阅读Krutz的情报,慢慢对Krutz理解起来了。在Krutz的地盘,他接受了Krutz的价值观,最后践行了Krutz的价值观,用原始的砍刀杀掉了Krutz。但他已不再是军队派出处理Krutz的那个特种兵了。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又继承了“父亲”,Krutz的信徒向他下跪这个没有逻辑的情节就是证明。这是一个屠龙的勇士变成龙的故事。
一开始听到Krutz的事情时,Willard是有恐惧的。不仅恐惧于任务的凶险,更恐惧于Krutz的恐怖。但他内心又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并且战争早已将他变成万万千千个下一个Krutz之一,他想了解Krutz,甚至有一点点邪恶的想法——想做Krutz。这就是Kierkegaard(祁克果)说的“畏”的状态。畏是对所怕之物的欲求,是一种有好感的反感。如一个孩子看见一条蛇,既想逗弄它,又怕被它咬。孩子并没有关于蛇的足够知识,蛇对他来说是一个神秘但又可怕的东西。他既想趋近它,又想远离它。畏这种精神状态凸现了孩子所处的选择状态,他可以去逗引蛇,也可以转身走开。这种选择状态,也就是自由的原始状态。Kierkegaard把为叫做“自由的可能性”。人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从一种生存状态跃入另一种生存状态。生存就体现在这种主动的选择和跳跃上。只有作了这样的选择和跳跃的人,才真正生存着,而不仅仅是存在着。并且“畏”也暗含着自由,因为这是一种选择的状态。一路上Willard都在一种“畏”的状态中。他就是亚当,要不要吃树上的苹果?对野蛮的经验只有通过野蛮才能完全得到。Krutz的存在给了他新的可能。用Heidegger(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本真状态“的可能。此在(dasein)永远是去存在的。而Willard逆流而上的过程,就是筹划。筹划世界,就是筹划此在的可能性。世界由此展开,决定了此在的可能性。此在是展开为日常存在方式的非本真状态,还是展开为本真状态?这样的可能性决定了此在的本真性。“畏”迫使此在面对自身,此在的整体性得以展现。沉沦或不沉沦,因为“畏”,此在已先行存在了。
后面一段Heidegger的讲起来太麻烦了(不愧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就不搞了。
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现代启示录》伟大了。曾经看了几个豆瓣高分战争片,什么《拯救大兵瑞恩》……叙事和手法都还不错,就是思想浅了一点,能发掘的东西很少。顺便说一句,这个中文翻译容易引起误解。不是给现代启示,apocalypse的意思是天启。《圣经·新约》中的最后一章是圣约翰(St. John)所写的“启示录”。据说耶稣基督的十二门徒之一圣约翰被罗马皇帝流放至帕特摩斯岛(Patmos)时,将主给他显示的异象记录下来,并预言了主的降临和世界末日来临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