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之音
最近在西西弗书店看了李泽厚的《美的历史》,不禁觉得相见恨晚。就拿里面最有感触的来写博客吧。
唐诗按时间大概可以分为4段——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各有其特点。学过语文的我们都知道初唐四杰——杨炯、王勃、骆宾王、卢照邻。在他们之前,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虽然我不敢苟同。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闻一多评价“更复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本诗流露出的是少年望向江海一般的惆怅。少年未经世事,只能强说愁。但这里没有做作,有的是轻快轻盈,让人感觉无名却又不讨厌。闻一多形容得好,“迷惘”,而不是惆怅。读此诗,仿佛亿万年的宇宙展现在你面前,你只觉渺小。这是不由自主的悲怆。
之后,这种少年愁在初唐四杰处变成了豪情与勉励。这就是人的青年时代,带着豪情壮志奔向世界,渴望建功立业。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所有离别都充满希望。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进入盛唐,诗人们知道这就是我的战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篇就在你我之间。陈子昂喊出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一种先驱的孤独。愁不是因为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而是因为登高望远、自觉历史。就像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看到满目荒凉的月球再回首宇宙中小小的蓝色地球时发出的感慨。连孤独都是积极向上的。赶上了好时代的人啊,历史属于你们。
还有我们的第一首诗,《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尽管伤春惜花,但描绘的是生机盎然的春色。人是睡到“不觉晓”,被鸟叫吵醒的。看了看落花,原来是被带来生命的春雨打落的。清新活泼而并不低沉哀婉。
还有边塞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完全没有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的苦闷与悲哀。这是开疆拓土的豪情、这是爽朗明快的忧伤。这与唐朝强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盛唐顶峰当属李白。李泽厚评价李白结合了庄子的飘逸和屈原的瑰丽。尽管李白没有庄子的思想与屈原的深情,但是李白的诗的确飘逸瑰丽、浑然天成,不受任何限制。仿佛王羲之醉酒时挥毫写下的兰亭集序,这是一种自发性(spontaneity)、是一瞬的灵感、是灵魂的产物,不是形成程式之后可以通过模仿达到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多么浪漫、多么绮丽、多么豪迈。贵妃磨墨、力士脱靴,这是那一代青年人的愿景。无视一切,我要闯出一番事业。恣意豪放、不羁自由的李白是其代表人物。
同属盛唐的杜甫则不同。他经历过安史之乱,过着颠沛流离的人生。他的诗沉郁顿挫、忧国忧民,充满现实主义色彩。如果说,以李白、张旭等人为代表的“盛唐”,是对旧的社会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冲决和突破,其艺术特征是内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缚拘限,是一种还没有确定形式、无可仿效的天才抒发。那末,以杜甫、颜真卿等人为代表的“盛唐”,则恰恰是对新的艺术规范、美学标准的确定和建立,其特征是讲求形式,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如果说,前者更突出反映新兴世俗地主知识分子的“破旧”、“冲决形式”,那么,后者突出的则是他们的“立新”、“建立形式”。“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杜诗、颜字,加上韩愈的文章,却不止领了数百年的风骚,它们几乎为千年的后期封建社会奠定了标准,树立了楷模,形成为正统。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杜甫把七律运用得炉火纯青,成为后世的典范。他的诗气势磅礴、深情忧郁,对仗工整、格调优美。读他的诗,仿佛在看现实连续剧,不由得会被人民的命运牵动心弦。杜甫忧国忧民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与李白的狂放不羁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如果说李白是一把轻快华丽的匕首,恣意挥舞,就是要以不可多得的灵感速战速决;杜甫则是一把沉重结实的厚刃,以自身的材质与重量切碎骨头。
到了中晚唐,中国诗的个性特征才充分发展起来。之前的文艺可见时代之分,如先秦的百家争鸣、两汉的铺采摛文、魏晋的清谈玄学……但少见个性之别。
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籍)、王(建)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高棅:《唐诗品汇·总序》,高所谓“晚唐之变”实属中唐)
至于大历之际,钱、郎远师沈、宋,而苗、崔、卢、耿、吉、李诸家,亦皆本伯玉而祖黄初,诗道于是为极盛。韩、柳起于元和之间……元、白近于轻俗,王、张过于浮丽。(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
元和而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之鸿伟,柳州之精工,梦得之雄奇,乐天之浩博,皆大家材具也。……东野之古,浪仙之律,长吉乐府,玉川歌行,其才具工力,故皆过人。……俊爽若牧之,藻绮若庭筠,精深若义山,整密若丁卯,皆晚唐铮铮者。(胡应麟:《诗薮》)
不仅如此,中唐发展了七律、产生了词、拓宽了散文、普及了楷体。文艺的果实遍地成熟,为封建晚期打下了坚实基础。
也是在中唐,一个深刻的矛盾正在酝酿。杜甫等人为之后的文艺定下章法,是有浓浓的儒家思想融入其中的。杜甫写,“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白居易说,“总而言之,为君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其言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肆而顺,可以播之乐章歌曲也”。韩愈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元白,同样主张“文章合为时而发,歌诗合为事而作”。风流潇洒,“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也同样力赞楚骚“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
而之前的文艺理论与梦想是这样的。《诗品》讲“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文心雕龙》讲“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这着眼于文艺自身的特点、看重文艺自身的价值。文艺应当是表达人的情感的,是对客观事物有感而发产生的触动。而中唐的文人墨客的思想风潮便是批判上述观点,把文艺与伦理政治一同捆绑。这无疑是狭隘的。因此我们看到白居易尽管写了那么多讽喻诗,他最受传诵和后人欣赏的还是《琵琶行》、《长恨歌》这种作品。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采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翅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仅如此,就在这群倡导文以载道的文人中,也不乏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的。他们期待天子圣明、贤者居位,自己官场得志、兼济天下,但现实基本是相反的。仕途不顺、异党倾轧、皇帝无能、战乱频频。他们所能追求的只是独善其身,哪还能兼济天下。在宦海浮沉中,他们不得不走向自己的反面。白居易还好,甘露之变他庆幸未遭清洗——“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后便作“穷通谅在天,忧喜亦由己,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素垣夹朱门,主人安在哉……何如小园主,柱杖闲即来……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楼台”的“闲适诗”了。这不是振聋发聩,而是偏安一隅。而韩愈的诗艰深孤僻、韩愈的文咄咄逼人。一个人的两面在诗文中显露无疑。韩愈高喊周孔道统,一本正经地强调仁义道德,但他自己的生活爱好却并不如此。贪名位,好资财,耽声色,佞权势……完全是另外一套。这使当时和后世各种真诚的卫道者们(从王安石到王船山)颇为不满。朱熹批评韩愈“只是要作文章,令人观赏而已”,苏轼也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这代表了当时一群世俗地主阶级的特点。他们标榜儒家教义,却享乐清闲或声色犬马。
中唐酝酿的这种矛盾逐渐分化,形成了后世两种风潮。一是文艺为政治服务——宋明理学;一是对现实的体悟成为文艺的真正对象。现实是,不是宋明理学,而是诗、文、词、曲把中国的审美带上了新高度。
晚唐的李商隐、杜牧、温庭筠、韦庄,尽管有《秦妇吟》这样的诗,但更多的是下面这样的新丽。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爱情、田园、江南……成为了文艺的主要对象。不是初唐的大漠疆场、建功立业,也不是中唐的忧国忧民、万般愁绪。审美趣味渐渐走向了细腻的感情和感受。时代精神不在戎马疆场,而在江南闺房。慢慢的,就向词过渡了。
尾声eins:
读《美的历程》,我才知道我们背那么多诗词文章有什么用。我既庆幸又感觉悲哀。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底蕴去理解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与审美,又悲哀于学校老师们对这样的知识的轻视。我觉得老师也没有几个懂这些的。还记得每到文言文,讲字词句总是最重要的,讲文章思想和大意的时候大家总是心不在焉。学《逍遥游》,不好好理解庄子的哲学思想和文章的整体表达;学《兰亭集序》,不好好思考“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学《离骚》,不好好体会屈原的深情与瑰丽……这些令我追悔莫及。但是还好,我知道《美的历程》,我知道李泽厚,我知道什么书是经典,我知道在书店不要把时间花在那些凑数的书上,比如东野圭吾,比如罗辑思维。《美的历程》令我拣回了我学十二年语文却一点都不懂的中国文化之美。我学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培养起了对理性精神和科学的信仰;我看哲学,培养了我对思想的思想,陪伴我走过生命中直面自身的痛苦阶段;我学旁听美学和艺术史,终于能理解西方裸体雕塑与绘画和现代艺术……但到现在,我仍对中国文艺一窍不通,不啻站在《蒙娜丽莎》之前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看了《美的历程》和《中国哲学简史》,我敢说我已经入门了。实在是太开心了,特此纪念。
尾声zwei:
还记得上面说的中唐的矛盾吗?2015年高考作文有一道题是问你如何看待“文如其人”。现在我知道,有人的确是文如其人,有人则恰恰相反。不乏有言行相反的大家,也从不缺少向统治者低头而再无学术贡献并且被唾弃的大家。我当时在作文书上看到这个题,脑袋都懵了。之后看到一篇满分作文,都能背下来了。“清瓷缸中浅浅水影,养都是水仙清净;污泥塘里深深沼洼,养的是白莲洁净。倘若人品是哺育艺术的土壤,为何白莲见不着泥土色、闻不见土腥气?性情急徐固然可以从字里行间略窥几许,然人品一说,实难揣测。然而我们读艺术,并非一定要读作者生平,只要骨子里渴望开出一朵好花,艺术与人品实际上是殊途同归……”我就背到第一段吧。
当时只觉得这篇文采不错,事例真多。连德拉克洛瓦都拿出来说,我相信高中生和高中语文老师知道法国浪漫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的没有几个人……但是现在来看,只觉得思想浅薄、事例堆砌、没有支撑。词藻华丽却内容空洞(不过连我自己的高考作文我都觉得内容空洞,只能向阅卷老师投其所好罢了),就像《滕王阁序》一样。这股风气在2020年那篇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发展到了极致,遭到了网友一致嘲讽。连我的学医好友都仿造了一篇:
《生活在中医药的世界里》 疫情防控阻击战以新华社的一句“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为嚆矢。滥觞于美国佬Hench合成地塞米松的期望正在失去他们借鉴的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中医药市场,我想循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所发现的双黄连口服液好过尽早使用呼吸机通气。我们怀揣的肺部毛细血管天然被赋予对氧气的追求,不屑于肺泡渗出液的约束,钟情于高血氧饱和度,但当这种期望流于对使用莲花清瘟胶囊清瘟解毒、宣肺泄热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于达达主义时,便值得警惕了。激素冲击疗法向来不能为人民健康的实现张本……
我只想说,考生写成这样也不是他们的错,反正能拿高分。但是如果我们多教授一些对思想的思想、不止教考试与课文,或许这样让人感觉悲哀的事情会少一些,或许高考作文能更有深度一些。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只存在于非常少的部分老师那里。但是在一个只讲分数的我的初中,袁火平老师是教我打开课本外的世界的第一人。他会从汉字的构成、汉语的语法讲起,让我感觉实在是太喜欢了。他是大学之前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讲课本之外“没有用”的东西的老师。就算是在标榜素质教育的华师一附中,面试时对学生大谈欧拉和自然底数e的数学老师候选者都会被淘汰,理由是不好好上课讲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图书馆看了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喜欢数学。如果那时我不看极限与微积分、实变与复变、拓扑与代数、大学物理……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科学爱得深沉,我也不会有对未知的探索欲。就像是一个社会里文艺和哲学若不自由,则社会永远不会有生气。